晚点周末丨为什么东边野兽是红色的？

护肤市场不缺一个新品牌，他们把美学当作支点。

文丨曾诗雅

编辑丨钱杨

红色之美

东边野兽是红色的。在上海静安区一栋老旧写字楼的 11 层，大片的红色映入眼帘，正红色的方形大门、暗红色的几何形沙发、亚克力办公桌，还有随处可见的公司 logo ——一只鲜红的剪纸老虎，翘着尾巴，仰头衔着树枝。

创始人何一刚刚结束一场会议，坐在她那被红色色块包围的办公室里。她穿了一件黑白波点的上衣，留一头微卷的短发，简单涂了一个红唇，给人时髦又热情的感觉。

她的履历也很漂亮：北京大学法国文学专业毕业，又在法国巴黎政治学院获得硕士学位，毕业后在欧莱雅法国总部 DMI ——一个类似产品开发并诞生了历届 CEO 的部门工作了 6 年。回国后加入国产护肤品牌相宜本草，还成立过一家咨询公司。三年前，她创立了自己的护肤品牌东边野兽。

“我们去理解红色不应该只有一个意思，它在文化、市场营销中都是非常高效的颜色。” 何一说。

她对颜色极为敏锐。在欧莱雅工作时，参与开发的第一款产品是染发剂，为此她学着了解每种头发的颜色。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她一眼就能判断出眼前人的发色在色卡里属于哪一种色度、色调以及副色调。

这种对色彩的敏锐性延续到东边野兽上。她给这个主打东方草药的护肤品牌选择了红色，在品牌的 logo 上用的是纯度高、更明艳的朱红，为了体现品牌追求的生命力；产品灵芝精华油的包装则选用了纯度低、更厚重的荔红色琉璃瓶，因为里面有高原草药植物成分所以选用这种类似藏袍的红。

何一拿出一支灵芝精华油摆在桌上。红色琉璃瓶像一只古代花瓶，但线条极其简洁，通过最简单的圆、直线绕中轴旋转而成。

“它的设计逻辑比较工业化、现代性一些，但又跟古代的花器不谋而合，是东方和西方文化的一种并叙”。她说。

东边野兽的灵芝精华油，图源受访者。

灵芝精华油的设计师是曾为纪梵希香水、John Galliano 香水、相宜本草等产品做设计的姜国政。在设计之前，东边野兽与姜国政定了一个原则——品牌视觉上不出现任何表象化的东方元素，比如龙、凤等图案。

何一觉得所谓的东方文化，不是简单地运用一些红色，画上一些龙凤、花草、古建筑符号就能传达的，“它不是直接把元素搬过来，而应该是一种美学的再创造和现代化表达”。姜国政赞成她的想法。

他也在一次采访中说，它们（指例如龙、凤这样的东方元素）是几百、几千年前中国人生活里的一个图腾，但在年轻人的现实生活中根本没办法应用。

于是，灵芝精油瓶最终通过简单的几何图形搭建而成，并考虑了拿取、开启、闭合、放置等整个使用过程中的交互感受，遵从功能主义，是 “先锋与传统的结合”。

东边野兽的另一款手霜包装获得了第 102 届纽约 ADC 年度设计大奖铜奖。一位美妆相关的电商创始人说：“它像做艺术品一样做护肤品”。

何一在选择品牌模特上也跳出了过往公式化的审美。

她有一套自己的选人标准。选择模特时她不喜欢那些毫无瑕疵的标准脸蛋，眼睛不用很大，鼻子不用很挺，可以皮肤黑，可以有雀斑。

“我觉得一个真正美丽的女生是要有生命力的，而生命力是真实涌现的一种复杂的能量。” 何一说。

她选择了 35 岁的潘燕，她是双向飞碟射击运动员、职业模特，也当过全职妈妈、咖啡店的创业者，何一喜欢她的自信、不断挑战新身份的勇敢。她还选择了几位笑起来很有感染力的年轻女性，有留着寸头的周瑞秋，头发带着小卷的小戴卷子等等。“女生身上的真诚、勇敢、浪漫是选择模特的最重要标准。”

为什么一个品牌要诞生？

29 岁那年，何一从待了近 10 年的法国回国，回到中国欧莱雅，后来又在一家国产护肤品牌工作。东西两种文化在她的认知里强烈碰撞，一些关于自我身份的疑惑冒出来，她问自己，“作为一个中国女性，我要如何在两种文化里自洽？我要成为谁？什么才算成功？怎样才能幸福？”

她带着这些问题自立门户开咨询公司，总能遇到很有激情的创始人。她问他们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品牌为什么要诞生？为什么你要把未来 5 年、10 年的生命注入其中？” 有些时候，这些问题她也拿来问自己。

2019 年，中国美妆市场里 56% 的市场份额属于国产品牌，大多数都走平价路线。何一站在电梯里听着嘈杂、循环的广告语，在路边看到连背景都没精修的明星海报，一些粗制滥造产品的包装，觉得这些是听觉和视觉污染，“一个关于美的行业却不产生美”。

她决定自己做一个能创造美的品牌，而她想要的 “美”，既是东方的又是西方的，“一个探索如何融合东西方文化、什么是更好的生活方式的品牌”。

她找到了同样在欧莱雅工作多年的白焱晶。出生在西药医学世家的白焱晶，在北大专攻天然药物研究，教了十年书，后来又在日本留学，研究汉方药的资源科学，回国后进入欧莱雅，成为中国创新原料开发实验室的首席科学家。许多从欧莱雅离开的创业者都曾向他发出过合伙邀请，他都拒绝了。何一决定试一试。

两人第一次聊起创业，何一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白焱晶什么产品好卖，什么成分具有美白功效。而是问他：“你觉得我们传统的草药到现在还有价值吗？它们在未来还会存在吗？”

白焱晶形容那是一场 “带有一点哲学意味” 的讨论。读书时，他每年花几个月的时间去往药材资源产地，考察土地，与一生都把面孔对着土地的药农交谈，但这些最终都只能成为配方表上某个合成物的名字。

入行做化妆品，他发现，娇兰有兰花，兰蔻有玫瑰，一个品牌总是围绕一款代表性的植物做上几十年的配方，而东方草药却很少能成为其中的主角。即便后来许多品牌找到他，让他研发配方，提的要求也都很相似：找一款能讲好故事的原料，比如某片高原上的雪莲，某个产地的玫瑰。少有人真正在意原料天然状态的样子，在意真实的功效，在意它背后的历史与文化。所以那天何一抛给他的问题，打动了他。

东边野兽就是在很多场这样的讨论中诞生的。名字是何一想的，最早来自英文 Herb East，恰好也是 Her Beast，她理想中自己的身影——有野兽般的张力、生命力，勇猛、真诚，又能治愈人。

研发东边野兽第一款产品前，白焱晶做了一个表格，里面全是天然药物。他做药物科做到第 10 个年头的时候就发现，脑子里能够想得到的化合物已经都被合成过了，药企里筛选模型的机器人一天一千、几千地做模型测试，合成成分领域已经到头了，得做天然药物。

团队在表格里筛选合适的产品成分，标准是既要对护肤真正有功效的，又要有一定文化想象力，能传递品牌理念。

白焱晶选择了灵芝。他发现很多肌肤问题 “本质都是免疫问题，灵芝三萜是被现代医学证明能够增强免疫平复炎症损伤的活性成分。”

东边野兽研发团队在云南寻找合适的灵芝产地，图源受访者。

他在日本留学时曾跟着一位导师曾做过许多关于灵芝的有效成分研究，也曾去安徽大别山做过考察。灵芝要生长在没有任何污染的环境中，“认黄泥土，喝山泉水，长在山脚下近水旁的椴木上”。人工种植大棚灵芝对湿度、温度要求极高，种过灵芝 3-5 年的土地后就不能再种植，这些都让灵芝作为护肤品原料的成本变得高昂。

然而，东边野兽最终把灵芝油的配比定在了 30% 。灵芝细胞油是灵芝三萜的最好载体，但只有添加至 30% 浓度时，灵芝三萜才能达到有效活性，既能有不错的修复皮肤的效果，肤感体验也不至于太厚重、油腻。

“这在业内是想都不敢想，” 白焱晶说，“许多产品的天然药物含量在 1%  就会铺天盖地地讲故事，但我们却定在了 30% 。”

研发团队经过了一年，五六十次的调整，才最终得到了一个极其精简的配方。东边野兽的灵芝精华油一共只有 9 种成分，其中灵芝油占 30% ，剩下一些成分用于抗氧化功效，一些用于改善肤感， 2 种成分用于改善香味。精简配方另一个考虑是，在功效达成的基础上不再只为了讲故事无谓增加成本。

“我们这个行业（护肤品行业）大家心知肚明，都是包装比内料贵。” 白焱晶说。灵芝精华油则是内料比包装成本更高的产品。因此，在国产品牌试图走国际大牌平替路线时，东边野兽一支 15ml 的灵芝精华油售价达到了 460 元，堪比雅诗兰黛、兰蔻这样的品牌。

“很多受到敏感肌多年困扰的，以及常年习惯做医美的女性，是这款产品的忠实拥趸。高浓度灵芝三萜对于受损皮肤的效果非常快且持久，她们会因此复购。” 何一说。

2021 年 11 月，东边野兽的第一款产品灵芝精华油面世。几周后，今日资本的徐新就找到何一，希望能投资这个品牌。在当时的功效护肤品市场上，几乎所有品牌都在走平价路线，主打中高端用户的东边野兽是少数派，对资本来说是一次新的机会。何一也觉得资本会带来更多可能，接受了今日资本的投资。

很快，一些抖音、淘宝、小红书，甚至快手的直播间也主动提出想带货，其中包括李佳琦、章小蕙的直播间。何一并在选主播时，坚持保持一贯的品牌调性，“一定是用过我们产品并认可我们的”。

品牌面世一年后，东边野兽的销售额接近 2000 万元。

蘑菇、种子、灵感读物

东边野兽决定做杂志，何一把它称为 “灵感读物”，“杂志也是我们的产品之一”，随护肤产品附赠寄出。第一期的主题为 “蘑菇”。

做杂志的事她酝酿了半年，先后邀请了前《生活》杂志的主编、多领域的摄影师、撰稿人、音乐创作者和插画家以 “蘑菇” 为灵感创作。多媒体艺术家 mafmadmaf 用模块化合成器制作了一段以真菌裂变的感受为灵感的音乐。摄影师邹洋则和考察原料的团队一起去到维西塔城的松茸小镇，进入山林、玫瑰园、豆腐坊、藏医的家和松茸收购点，他通过照片记录下他感知到的土地、风景和人。何一希望这些创作者在遥远土地上的体会能传达给城市里的消费者。

东边野兽第一期以 “蘑菇” 为主题的杂志，图源受访者。

杂志是她认为最适合的表达方式，“是介于信息时效和内容深度之间的一种美丽载体”。“你可以通过文字、视觉去向世界表达、沟通，给你的生活提供解法。” 她说。

消费品牌做杂志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优衣库曾推出一本名为《LifeWear》的半年刊，由日本潮流生活杂志《POPEYE》前主编木下孝浩执编，全球发行量高达 100 万本。

正如优衣库美国行销主管 Suzanne Seymour 说的那样，品牌杂志在消费者阅读内容的同时，也能在店内体验第一手产品，“我们提供消费者不同体验的事物，来以沉浸式的方式来体现服装上的质量和工艺。”

何一从小是个杂志迷。对她影响最大的杂志是资生堂的内刊《花椿》。资生堂内部设有一个艺匠部，主要负责化妆品容器、橱窗、海报等设计，日本知名平面设计师、《花椿》的艺术指导仲条正义在这里工作了 40 多年 。资生堂所遵循的 “东西方文化兼收并蓄” 之理念同样体现在《花椿》的编辑思路中。这和何一做品牌最初的理念是相似的。

花椿杂志图（左右滑动查看）

东边野兽的杂志出到了第三期。翻开纸页，那些成分表里的天然药物都有一个在当地的故事。在海拔 2800 米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兰坪通甸镇上，女人在田地间种青稞，收青稞，彼此交换长势良好的种子，而东边野兽采用的青稞就来自这里。东边野兽合作的松茸小镇在云南维西县塔城镇，那里的妇女用酥油护肤，用木棍采集松茸，烧香迎福，祈愿更好的一年。

一位丽江的消费者说自己通过杂志里的故事感觉到了家乡 “神秘、生命力、阳光、灵性” 从而喜欢上品牌，一位杂志迷说自己因为喜欢杂志《东边野兽》才买了产品。而那些遥远村落里的 “松茸公主”“玫瑰姐姐” 的故事也被带到了各个城市。

在东边野兽的原料产地塔城镇，采集松茸的多为当地女性，她们将此当作收入的重要来源。清晨，女人们背着竹篓、带着木棍进山，木棍轻轻撬动泥土，野生的松茸就露了出来。到了傍晚，女人下山，分拣、装运采到的松茸，工作持续到午夜三、四点。

整个流程主要由一个肤色黝黑的名叫贡布鲁都的藏族男人组织。“这些妇女不工作，在家就没地位，你稍微能挣点钱，家庭地位就高了。” 他还与所有采摘者约定，“不采幼茸”。

“他不会和你说什么可持续，什么妇女权益，他就是简单地想帮助同村乡亲。那里的人都很简单，他们对美好生活的理解就是多挣一些钱，家里人生活更好一些。” 白焱晶说。

何一也很难回答为什么要让东边野兽成为一个可持续品牌。她只说 “因为是对的事情，就自然去了做了。” 东边野兽所有产品的包装盒，包括杂志全使用再生纸；灵芝精华油和面霜使用的是替换芯。为了给菌王霜寻找合适的包装材质，何一和团队去到了很多城市。

2020 年，设计师姜国政正在和一家为奢侈品店铺做立面的大理石工厂合作，要利用剩余的大理石边角料开发一套酒器。何一和团队得知后开车去到江苏海安的工厂，发现大理石余料成堆地垒在工厂，占用了大量库存面积。

大理石虽然沉重，但是经久耐用，可以一直留存，何一想着它也许也可以用到包装上。他们后来在几十种大理石材质里做实验挑选，把大理石边角料做成了菌王霜的包装外壳。虽然是坚硬的石材，但菌王霜最后形似一朵松松软软的蘑菇。

由回收陶瓷做成的菌王霜，图源受访者。

何一和团队也曾到过景德镇。和陶瓷大学以及当地供应商合作开发了由 90% 以上回收陶瓷制成的面霜包装。她又找到乐天陶社、“祎设计” 的创始人郑祎。郑祎在景德镇多年，见过堆成小山的废弃陶瓷，因此成立了祎设计——一家专门研究陶瓷废弃物升级再造的设计工作室。郑祎有技术，何一有产品，于是两个理念相似的人一起做出了一款废弃陶瓷再利用的沥水皂托。

在何一眼中，可持续不只是关于环境、资源。它还包括传承文化、关注弱势群体，帮扶社会，总之，要让 “人” 可持续。东边野兽和塔城镇达成了合作，白焱晶带领的团队在当地进行技术帮扶，给当地人培训草药再加工技术与活性检测方法，共同建立公平贸易体系，将一部分的粗加工工作留给了当地，还以高于大宗农产品收购的价格收购原料。

塔城镇的妇女采摘松茸，图源受访者。

2022 年，东边野兽与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 （BCAF） 成立了 BCAF 东边绿洲专项基金，用于支持乡村女性、乡村儿童等群体的艺术教育与人文发展。遥远产地的故事以展览的形式出现在许多城市里。

东边野兽也收集旧书，捐给当地小学，还建社区图书室。他们希望做一些 “回馈土地与人” 的事，不过能力有限，只做一些很小的事，比如给松茸产地中的塔城中心小学的孩子们赠送护手霜、捐赠校服。护手霜里的草药来自他们脚下的土地，校服则是用 102 个塑料瓶再生做成的。

8 月，东边野兽在塔城的综合体空间即将建成，那是一个集公共阅览室、加工作坊、咖啡、展览厅、广场于一体的社交空间，丰富当地的村民生活与旅游生态。

眼下，东边野兽还太小众，何一正在苦恼如何让更多人知道它。她刚在一家宣扬可持续品牌的酒店给东边野兽办完一场展览，正在策划新一期杂志。她想要用这些和消费品牌看似遥远的行为，与更多的消费者沟通。所谓社群，可以最终成为一种 “共益社区”，让消费者也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到共益项目中来。

她强调 “共益” 不是 “公益”：一个健康可持续的社群，需要创造可被共同分享的价值，而不仅仅是单方面的捐助。

白焱晶正在研究新的配方。一些油性肌肤的消费者觉得灵芝系列的产品肤感油腻，东边野兽又推出了更轻薄的蚕丝蛋白系列。对一个年轻品牌来说，配方仍需要不断调整、迭代，适应更多的消费者。好产品是可持续的前提。

前阵子，有人提出做空瓶回收活动，团队算了算账，算上来回快递包装，并不环保，不是真的可持续。如何在行动上更好地坚持可持续，他们还在思考和尝试。

何一没有说太远大的愿景。资生堂是她的学习样本，位于东京总部的资生堂有咖啡馆、甜品店、两家米其林餐厅，还有商店和画廊。“真的涵盖了全套的生活方式。” 何一希望东边野兽也能如此。

在创业之初，她反复问自己的几个问题，“我要成为谁？怎么才算成功？怎样才能幸福？” 以及 “一个品牌为什么要诞生？” 都是她需要持续思索的问题。

《晚点 LatePost》推出周末版，希望把视线扩展到各种各样的创造者。简单来说，我们想知道谁在创造，并以之影响周边；我们既注视当下，也回顾过去，寻找形塑今日世界的源头；我们关注技术、商业，也关注历史、人文，打量这些领域的交汇处的涌现。

让我们关注的可能是一款产品、一家店铺、一种包装的设计思路，也可能是某种工作哲学、产品理念、管理方法，可能是一种有趣新颖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在今天仍然焕发光彩的古老思想。

“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相比有待创造出来的东西，是微不足道的。” 这是维克多·雨果的话——我们希望《晚点》周末的报道印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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